49.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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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墨院的后院以前是库房, 许久都没住人了。这会儿宁城安排小黄门费了好大功夫给收拾出来,只家具都是半旧不新的。

    墙上也没刷大白, 看起来有些斑驳。实在不太好看的地儿就挂上字画,好歹亮堂一些。

    屋子里依旧有一股子尘土味。

    付巧言倒是不介意这些。

    让她住正殿,就意味着比偏殿大许多。一共三间的屋子, 左边是小书房, 中间是堂屋,右边则是她的卧房。

    这还是进宫以来她第一次能有自己的屋子。

    分给她的小宫人看起来年纪轻幼, 也不过沈安如那般大小,身上还一团孩子气。

    她正怯生生站在桌边,看着付巧言不知所措。

    付巧言不由想起坤和宫的辛娘和萱草,她们也是主仆两人, 无名无分住在偏僻的小屋里, 寂寞度日。

    “你叫什么名儿?”付巧言温言问。

    她其实也没比这小丫头高贵多少, 一样都是宫女的命, 就在昨天她们还是一样人。

    小宫人怯怯道:“奴婢叫晴画。”

    “倒是个好名字,进宫以后起的?”

    晴画见她十分和善, 也渐渐没那么忐忑了, 脸上带了点笑:“奴婢以前是在尚宫局的,那边姑姑给起的。”

    进宫后没有分宫的小宫人都在尚宫局,其实就是没有娘娘要,只能留在那做些杂事。

    不过这样也好, 八殿下瞧着就不像是会用跟别的宫妃有瓜葛的宫女, 尚宫局这样刚进宫每两年的小丫头最是合适。

    付巧言站起身来, 在屋子里看:“你也不用拘谨,我对你页眉旁的要求,只两点要记得。”

    晴画跟在她身后,略圆的杏眼睁得大大的:“小主请说。”

    “第一,以后说话谨慎着些,能说不能说都先心里想想。对我的称呼、对旁人的称呼半点都不能错,要是你不知道说什么,就不说。”

    晴画赶紧点头。

    付巧言又说:“第二,咱们自己屋子里的事半句都不能跟外人说,无论是我还是八殿下,甚至是你自己的,都不行。”

    晴画忙道:“我知道的!小主我以后不会说错话的。”

    付巧言看了一眼干净宽敞的书房,心里倒是有些开心,她温言道:“我们其实是一体的,你念着我,我也便念着你。”

    晴画听到这里,才笑了出来。

    付巧言也笑:“你看我们这里多大,就两个人住,多好。”

    晴画抿嘴笑:“我以前在尚宫局,是住大通铺的,一个屋十来个人,总是没地方存自己的东西。”

    付巧言在桌边坐下,见晴画手脚麻利地跑去煮茶,倒是有些满意。

    “以后这边书柜下的小柜子就放你自己的东西,晚上你就跟我屋里塌上睡,被褥都收拾好了?”

    让小丫头睡在榻上,也不是她故意磋磨人。

    宫里头贴身大宫女得主子恩典才能跟在卧房里睡,像晴画这样的贴身宫女,她们这能有地方睡已经极好了。

    一共就三开间,她也没那个脸面能给晴画要来一张床,即使要来也没地方摆。

    晴画一听能睡榻上,高兴极了。

    那塌很宽敞,放上被褥舒服的很,比大通铺要好得多。

    “宁大伴早就给备好了,小主的有两床换洗被褥,我的也有。”

    付巧言转身进了卧房,见这边也就比辛娘那宽敞两尺有余,便知道皇后待辛娘也是有些情面的。

    要知道早些年这里住的还是皇子。

    除了一个小炕,和炕上的一整排雕花炕柜,便只有床边的那把贵妃榻了。

    付巧言摸了摸炕上的被褥,入手很滑,显然是新的。

    来时她还担心是睡架子床,看到这炕,心里是大石落地,一点都不慌了。

    她依旧吃着那药,淑妃也说吩咐了女医使到日子来这边给她送药。

    药是管些事,不过她还是多少有些畏寒,自然更是喜欢暖和的抗。

    不过这些她都没讲,只说:“宁大伴说一会儿行礼就送来了,晚上你辛苦些,都收拾出来。”

    晴画赶紧摇了摇头:“不辛苦!”

    主仆两个说话的功夫,外面就有小黄门敲门,等两个箱子都抬进来,狭小的堂屋一下子就满了。

    卧房的炕边是空的,正好能放得下妆箱。

    付巧言让晴画打开箱子,先把收拾、银票、荷包等物件取出锁进炕柜里,后又把常吃的药丸拿来存好,这才说:“衣裳有四身,先捡这三身并两身小衣放上面箱子,这些旧衣就放下面的。”

    地方狭窄,两个箱子没办法并排放,只能摞在一起。

    付巧言身上依旧穿着宫女的冬装,这会儿还未到晚膳时分,便说:“我先换身衣裳,你去外面收拾厅堂,叫膳吧。”

    这一番吩咐下来,倒是有条不紊。

    倒也不是她多老练,只这些进宫时都有教,她也好歹轮过那么多宫室了,能学到的不少。

    就拿叫膳这一遭,早去和晚去领回的东西肯定不同。

    等晴画领了晚膳,付巧言扫了一眼,心里就更是有数。

    这边的饭食都比景玉宫做宫女时讲究一些,到底是有四菜一汤,分量比那边的少些,油水却足。比如那碟油豆腐炒白菜,就看起来香极了。

    晴画给取了一碗米一碗粥,并两个白面枣饽饽,问她要吃哪个。

    付巧言便又想起辛娘和萱草来,迟疑片刻还是道:“以后你同我一起吃吧,别叫人看着就是了。”

    晴画忙摇头,一张小脸都憋红了。

    付巧言先坐到主位:“我也不是单为你,等我吃完你再吃屋里总有股子味道,还不如用完赶紧收拾干净,你说是不是?”

    晴画年纪小,虽是刚认识的,倒也很知道听她的,就没再推辞。

    只吃的时候小心翼翼,不敢去夹小炒肉里焦香软烂的五花肉片。

    付巧言也没管她,自顾自吃的高兴,她也不知为何,总归心里是有些踏实的。

    来之前那些彷徨和害怕都不见了,大抵是既来之则安之,她改变不了任何事,还不如好好过。

    饭后知画又找小黄门要了水,付巧言舒舒服服洗了个澡,穿着新作的小衣躺到暖和的炕上,轻轻舒了口气。

    晴画坐在榻上,就着灯做活。

    “小主,你要休息就知会奴婢一声。”

    付巧言也无事可做,便拿出从景玉宫带来的绣品慢慢做。

    “你这手艺是谁教的?”

    “回小主话,是带我的姑姑教的,我只学了些皮毛,缝补小衣袜子还是使得的。”

    两个人简单聊了会儿天,付巧言就有些困了,她让晴画熄了灯,整个人埋进暖融融的被窝里。

    一夜无梦。

    第二日付巧言醒的很早,她在景玉宫早起惯了,这会儿一起来发现无事可做,顿时就有些不知所措。

    只第一日过这样日子,她就多少体会了淑妃的那些寂寥和落寞。

    等待,是漫长而又残酷的。

    怕他来了又走,又怕永远不会来。

    她努力给自己找了件事做,既娘娘说要好好忠心于殿下,她便给殿下先做双冬日里穿的棉袜吧。

    有活干,日子就快起来。

    到了第三日晚上,晚膳时她就听到外面有些人声,待晴画去领了水回来,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付巧言问她:“怎么了?有人欺负你?”

    晴画摇了摇头:“小主,殿下去了兰小主那。”

    付巧言一下子没了声音。

    她有些茫然地坐在那里,既没有太多的悲伤,也无更多的欢喜,她不难过,也不彷徨。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这样逆来顺受。

    因为没有太多期望,所以也没有更多的失望。

    付巧言轻声笑了一下:“自然要先去那里的。”

    晴画有些不解:“为何?”

    付巧言把手里刚绣好的棉袜放到一边,又拿起另一只:“因为皇后娘娘,总是嫡母。”

    第四日清晨,小黄门送赏赐的动静惊醒了一院子里的女人。

    付巧言坐在窗边往外看,入眼是孙慧慧青白的脸。

    她就站在那颗晚梅下,恨恨地看向兰若的偏殿。

    付巧言离开座位,又继续绣剩下的那只短袜,袜子做的很仔细,袜口处盘旋着一圈精致的柳叶纹,简单却又十分用心。

    第六日晚上,付巧言很早就让晴画去领了水。

    晴画刚从外面回来,转身便瞧见当初刚来时那小黄门笑嘻嘻敲门而入:“付小主,殿下点了您的名,晚些时候会过来。”

    付巧言轻轻掐了一把手心,冲晴画点了点头。

    晴画倒也不是蠢笨的,过去一把拉住小黄门,往他袖子里飞快塞了银子:“沈哥哥,劳烦您跑这趟了。”

    沈义笑笑,面容一如既往的讨喜:“多谢小主记着咱。”

    晚饭付巧言吃的很认真,大概是因着八殿下会来,所以今日里的菜色比前几天好了几倍,甚至还有一碟子白灼虾,这东西是稀罕物,宫里头的小主们兴许都吃不到。

    付巧言很领情,把一碟子都吃的干净。

    用过饭后她让晴画先去堂屋里收拾,自己进了卧房洗澡。

    泡在热水里的时候,她只觉得浑身都舒服极了,她仔细把身体每一寸都洗得干干净净,最后擦干净水裹着棉巾走到铜镜前。

    影影绰绰的宫灯照耀下,她在铜镜里看到了玲珑有致的自己。

    她用淑妃赏赐的香膏擦拭了身体,一股幽静的馥郁香味静静在屋子里散开。

    那味道并不重,清清淡淡的,却能让人舒心静气。

    付巧言没叫晴画,自己给自己盘了一个婉约的堕马髻,在发间只戴了一把水红碧玺雕花簪,衬得小脸更是红润。

    她找出已在屋里挂了三天的浅水粉色的三叠曲裾,一层一层穿在身上。

    这一套衣裳料子很软,都是用精致的织锦缎而做,水粉色的底子上盘旋缠绕这并蒂莲,更衬得她修长玲珑。

    领口处一层一层拾级而上的粉黛衬得她脖颈修长而白皙,实在是漂亮极了。

    打扮好这一切,付巧言打开门,吩咐晴画:“今日里你便在书房凑合一晚吧?那边有个小塌,别冻着自己。”

    晴画转头想应声,却被她这样子恍了神:“小主,你真美。”

    付巧言抿嘴一笑:“眼光真好。”

    她回了卧房,端端正正坐到炕上。

    没有龙凤喜烛,没有凤冠霞帔,今日里,她却要嫁人了。

    那些都不重要,付巧言在心里告诉自己,反正父母高堂俱已不在,只要她过得好,便是真的好。

    她正出神想着,正殿的房门吱吖一声开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迈步而入,一下子吸引住了付巧言的目光。

    她微微偏过纤长的脖颈,望向那个清俊的少年。

    不,他这样的身量,已经是个青年了。

    荣锦棠只第一眼见她,便想起了她的名字。

    付巧言。

    那个言字在舌尖轻轻一弹,带起缠绵的尾音。

    “母亲,倒是舍得让你来。”

    这是荣锦棠同付巧言讲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