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小说网 > 剑来 >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三本命一十四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三本命一十四

作者:烽火戏诸侯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投票推荐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全职艺术家牧龙师

一秒记住【一品小说网 www.1pxs.cc】,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南岳储君采芝山,李二深呼吸一口气,远眺南方,对那背影巍峨的青衫文士,重重抱拳,遥遥致敬。

    此外战场实在太过遥远,哪怕李二是止境武夫,终究没那掌观山河神通,加上老龙城旧址战场,气象已经变得混乱不堪,瞧不见了。

    在家乡骊珠洞天,李二是与齐先生喝过酒的,当时李二没想到齐先生会登门,家中只有几碗劣酒而已,好在齐先生不介意。

    虽说眼前这位读书人,其实再算不得是真正的齐先生了,却不耽误李二抱拳致礼。

    李二突然聚音成线与裴钱说道:“要信得过你师父,他与齐先生,都是真正的读书人。不是只会以德报怨。何况你师父这一脉,上一辈的恩怨,就没有让下一辈承受的习惯。”

    文圣一脉,最讲道理。

    文圣一脉,也最护短。

    文圣老先生护短弟子,连欺师灭祖的首徒崔瀺叛逃文脉之后,老秀才依旧护短,不惜自囚功德林。

    齐先生护短,左先生护短,齐先生代师收徒的小师弟也护短,以后文脉第三代弟子,也一样会护短更年轻的晚辈。

    若非如此,李二先前瞧见了那头正阳山搬山猿,早一拳过去了。当年这头老畜生追杀陈平安和宁姚,横行无忌,其中就踩踏了李二的祖宅,李二当时蹲门口长吁短叹,担心出手坏规矩,给师父责罚,也会给齐先生以及阮师傅添麻烦,这才忍着。于是妇人骂天骂地,骂他最多,最后还要连累李二一家人,去妇人娘家借住了一段时日,受了不少窝囊气,一张饭桌上,靠近李二他们的菜碟,里边全是素菜,李槐想要站在板凳上夹一筷子“远在天边”的荤菜,都要被念叨几句什么没家教,什么难怪听说你家槐子在学塾次次课业垫底,这还读什么书,脑子随爹又随娘的,一看就是读书没出息的,不如早些下地干活,以后争取给桃叶巷某个高门大户当那长工算了……

    当时看着儿子默默收回筷子,屁股乖乖放回长板凳,憨厚汉子的心都快碎了。可毕竟是自家亲戚,一家四口还寄人篱下,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真要硬着头皮大吵一架,最后还不是自家媳妇难做人,李二就只能受着。好在当时闺女李柳不管不顾,径直去拿了一只空碗,走到舅舅他们桌子旁边,夹了满满当当一大碗荤菜放在弟弟身边,这才让李二心里好受许多。

    裴钱轻轻点头,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那股杀意。

    如果说师娘是师父心中的天上月。

    那么裴钱很清楚,齐先生对于师父,意味着什么,是师父从不与人言说的心神往之。

    裴钱先后看过师父的两次心境,只是裴钱从不曾对谁提及此事,师父对此其实心知肚明,也从来不说她,甚至连板栗都没给一个。

    裴钱这趟远游归来的心境,有点类似当年师父从书简湖归乡后的心境,师父都需要走一趟民风彪悍的北俱芦洲,用以压下心井的龙抬头,所以裴钱才会刚回落魄山就又要远游南岳战场,反正在战场上,出拳不用计较什么对错是非,没什么轻重、生死的讲究,越重越好,敌死我活,很纯粹很简单。

    在金甲洲战场上,裴钱对“身前无人”这个说法,越来越清晰,其实就两种情况,一种是学了拳,就要胆子大,任你强敌在前,依旧对谁都敢出拳,故而身前无敌,这是习武之人该有之气魄。再就是习武学拳,要务实至极,要吃得住苦,最终递出一拳数拳百拳下去,身前之敌,悉数死绝,更是身前无人。

    裴钱聚音成线,好奇问道:“这头正阳山护山供奉,境界很高,拳头很硬?”

    瞧着不太像啊。以前在落魄山,裴钱通过各色山水邸报和一些山上小道消息,只晓得这头老猿,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目中无人,在那十条剑道十剑仙的正阳山,都太服管束,好像还一直想要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的第一头上五境妖族?既然如此,尚未上五境,怎的一身嚣张气焰,就好似一头王座大妖了?偷学了自家小米粒的走路嚣张不成?

    只是一想到师父和师娘在少年少女岁数时,需要联手对付这头老畜生,裴钱其实难免有些小怕。虽说出拳不含糊,无碍拳意巅峰,可到底会犯怵几分。

    李二笑答道:“凑合,当年还能靠着体魄优势,跟那藩王宋长镜切磋几拳,你不要太小看就是了。拳意要高过天,拳法要大过地,拳术得有一颗平常心,三者融合即是拳理。不过这是郑大风说的,李叔叔可说不出这些道理。”

    裴钱点头道:“李叔叔的拳理都在拳上,郑大风确实嘴上道理多些,只是拳却没有李叔叔好。师父曾经私底下与我说过,李叔叔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书本外的道理很大,而且李叔叔眼光更好,因为当年李叔叔就是最早看出我师父有习武资质的人,还想要送给我师父一只龙王篓和一条金色鲤鱼,我师父说可惜当时自己运气不好,没能接住这份馈赠,但是师父对此一直感恩在心。”

    当裴钱说到自己的师父,神色就会自然而然柔和几分,心境也会趋于安宁平静。

    李二憨厚咧嘴而笑,谈不上什么眼光不眼光的,当年就是看那草鞋少年最顺眼,毕竟是看着对方长大的,当陈平安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与杨家药铺打交道又多,李二其实都看在眼里。有些时候杨老头会让李二帮忙看着点孩子的上山采药。就像裴钱所说,李二是骊珠洞天最早看重陈平安的人,事实上李二对裴钱,这位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印象也很好,小姑娘尊师重道,学拳吃得住苦,学武有成,拳法越高,反而越不轻易出拳,像谁?像他李二嘛。

    王赴愬埋怨道:“你们俩嘀咕个啥?郑丫头,当我是外人?”

    裴钱笑了笑。

    王赴愬问道:“郑丫头,真不再考虑考虑,更换门庭,随我练拳?当了我的关门弟子,以后你就是板上钉钉的北俱芦洲女子武神。”

    裴钱摇摇头,再次婉拒了这位老武夫的好意,“我辈武夫,学拳一途,大敌在己,不求虚名。”

    王赴愬愣了愣,气笑道:“你那师父教你的狗屁道理?”

    若是年幼裴钱,单凭这句混账话,这会儿连王赴愬的祖宗十八代都给她在心中刨翻了,如今裴钱,却只是心平气和说道:“王老前辈,师父说过,今日我胜过昨日我,明日我胜过今日我,就是真正的练拳所成,心中先有此较劲,才有资格与外人,与天地较劲。”

    王赴愬咦了一声,点点头,大笑道:“听着还真有那么点道理。你师父莫不是个读书人?不然如何说得出这般文绉绉话语。”

    裴钱点头道:“我师父当然是读书人。”

    王赴愬有些遗憾,这些天没少拐骗郑钱当自己的弟子,可惜小姑娘始终不为所动。

    这个名叫郑钱的丫头,可了不得,也不说她的拳法根脚来历,却是个好似走火入魔一般的女子武痴,时时刻刻都在练拳,遇到了李二后,主动跟这个狮子峰止境武夫,讨要了四张古怪至极的仙家符箓,瞅着轻飘飘的一张符箓,实则分量极重,被裴钱分别张贴在手腕和脚踝上,用以压制自身拳意,砥砺体魄,所以乍一看裴钱,就像个学拳未曾遇到明师、以至于走桩走岔了的金身境武夫,王赴愬对那符箓很感兴趣,只是李二这家伙脾气不太好,说花钱买不着,但是可以白送,前提是赢过他李二的拳,赢了,别说四张,四十张都没问题。

    王赴愬一想到狮子峰地界那场没规没矩的问拳,就一阵头大,还是算了吧,拳怕少壮,一个年轻小伙乱拳打死老师傅,算什么本事,老夫是气量大,容得晚辈放肆,不与你李二一个体魄神魂都位于巅峰的年轻人计较,不然老夫若是年轻个一两百岁,多挨你十几拳,再倒地不起,轻松得很。

    王赴愬问道:“你那师父,多大岁数?”

    裴钱以诚待人,“比我岁数大,比李叔叔和王老前辈年纪都小。”

    王赴愬大为讶异,忍不住又问道:“那就是他擅长压境喂拳喽?”

    裴钱使劲点头,“当然!”

    王赴愬与李二问道:“宝瓶洲当真有这么一号年纪轻轻的武学宗师?为何半点消息都无?连那皑皑洲都有个阿香妹子,名声传到我耳朵里,宝瓶洲离着北俱芦洲这么近,早该名动两洲山上才对。”

    李二不客气道:“跟你不熟,问别人去。”

    王赴愬这位出了名的老莽夫,立即脾气上头,搓手道:“李二,找地儿打一架?”

    李二说道:“然后三五拳就躺地上,哼哼唧唧装死?”

    李二确实不太会聊天,拆祖师堂才是一把好手。

    王赴愬倒是不介意与李二问拳一场,只是如今身边有个郑钱,就暂且放过李二一马。

    裴钱以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白衣老猿,瞧着好像心情不太好?很好,那我心情就很不错了。剑仙如云的正阳山是吧,且等着。

    王赴愬惋惜道:“可惜咱们那位剑仙酒友不在,不然老龙城那边的异象,可以看得真切些。武夫就这点不好,没那些乱七八糟的术法傍身。”

    储君之山这边,让武夫能看清楚的,只有南岳前方战场的异象横生。

    凉亭内,纯青赶紧取出一壶青神山酒酿,喝了口酒压压惊,大骊王朝,或者说是绣虎崔瀺,到底是如何能够如此完整炼化一洲文武气运,最终化为己用?

    凡人之躯,终究难以比肩真正神灵。此役过后,大概就不再是浩然天下修道之人的定论了。

    先前那尊身高万丈的金甲神人,从陪都现身,手持一把铁锏,又有一尊披甲神人,手持一把大骊制式战刀,毫无征兆地屹立人间,一左一右,两位披甲武将,好似一户人家的门神,先后出现在战场中央,阻滞那些破阵妖族如过境蝗群一般的凶狠冲撞。

    事实上这两位享受无数人间香火的武运神灵,正是大骊上柱国袁、曹两姓的老祖宗,一洲之地,山河各处,人人最熟悉不过的两张面孔。

    两尊等同于飞升境的武运神灵几乎同时朗声道:“犯我国土者,斩之。”

    “践我山河者,诛之。”

    但是比这更匪夷所思的,还是那个一巴掌就将远古神灵按入大海中的青衫文士。

    又一脚踩下,掀起滔天巨浪,一脚将那原本仿佛无可匹敌的远古神灵踩入海床当中。

    那个从天外做客浩然天下的高位神灵,想要挣扎起身,方圆千里之地,皆是破碎流散的琉璃光彩,显现出这尊神灵惊世骇俗的巨大战力,结果又被那青衫文士一脚踩入海底更深处。

    两尊披甲武运神灵,被妖族修士无数术法神通、攻伐法宝砸在身上,虽然依旧屹立不倒,可依旧会有些大大小小的神性折损。

    唯独老龙城那位青衫文士的法相,竟是完全无视那些攻势,由于他身在妖族大军集结的战场腹地,数以千计的璀璨术法、攻伐凌厉的山上重器竟然全部落空,简单来说,就是青衫文士可以出手镇压那头远古神灵余孽,甚至还可以将那些光阴长河的琉璃碎片化为攻伐之物,如一艘艘剑舟不断崩碎,无数道飞剑,肆意溅杀方圆千里之内的妖族大军,但是蛮荒天下的妖族,却好像根本在与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对手对峙。

    这一幕让远离战场的纯青都看得惊心动魄,比飞升境更高?岂不是十四境?照理来说,哪怕是那飞升境崔瀺,一样都会承载不住的,武运还好说,大骊宋氏武运昌盛,袁曹两尊门神又随处可见,遍及一洲人间,但是文运一物,可不是什么随便装入箩筐就可以装满的物件,对于英灵生前的境界要求太高,实在太高了,连那中土文庙四圣之外的所有陪祀圣贤都做不到,至于文圣在内四人,除去至圣先师不说,礼圣、亚圣和老秀才,三位当然都有此“器量”,只是三人各有道路远行,等于断绝此路,不然儒家早就施展这等手段对敌蛮荒天下了,文庙一正两副三教主,都愿意如此行事,到时候桐叶洲一个十四境,扶摇洲再一个,南婆娑洲还有一个。

    纯青再取出一壶酒酿,与崔东山问道:“要不要喝酒?”

    崔东山站在栏杆上,大笑道:“喝啥酒,这会儿我就在喝酒啊,已经喝醉醉死老子了!”

    崔东山高高举起手臂,蹦跳着一次次振臂高呼,师伯牛,师伯强,师伯猛,师伯才是真无敌……

    纯青心中了然,果然是那个齐先生。文圣一脉,除了最不显山不露水的刘十六,其实齐静春的两位师兄,更加声名卓著,浩然锦绣三事的崔瀺,练剑极晚却剑术冠绝天下的左右,反而是老秀才最喜欢的齐静春,更多是一些与学问深浅、修为高低都关系不大的山上传闻,比如白帝城城主郑居中,破天荒愿意主动出城,邀请一个外人去往彩云间手谈一局。

    崔东山突然沉默下来,转头对纯青说道:“给壶酒喝。”

    纯青丢给他一壶酒,崔东山揭了泥封,仰头大口灌酒,以至于满脸酒水。

    那一袭青衫,一脚踩在宝瓶洲老龙城旧址的陆地上,一脚将那尊远古高位神灵禁锢在海床底部,后者只要每次挣扎起身,就会挨上一脚,庞大身形只会凹陷更深。宝瓶洲最南端的海域,风卷云涌,大浪滔天,使得蛮荒天下原本衔接有序的战场阵势,被他一人拦腰斩断。

    这一幕看得采芝山之巅的白衣老猿,眼皮子直打颤,双拳紧握,差一点就要现出真身,好像如此才能稍稍心安几分。

    青衫文士身形愈发飘渺,好似一位山巅修士的阴神远游复远游,其中一尊法相,先凝宝瓶印,再先后结说法、无畏印、与愿、降魔和禅定五印,再与刹那间,结出三百八十六印。

    青衫文士,如同儒家圣人口含天宪,却言说佛家语:“作狮子鸣。”

    宝光流转天地间,大放光明,照彻十方。

    另外一袭青衫文士,则掐道门法诀,总计三百五十六印,印印皆符箓,最终凝为一道雷局。

    文士抬起一手,言语“雷池”二字,圣人言出法随,却以道家敕令之道,搬转天机,一座巨大金色雷池在天幕处显化而生。

    此人既好似佛家证果圣人现身人间,又好像符箓于玄和龙虎山大天师同在此此,施展神通。

    雷局轰然落地入海,先前以山水相依之格局,拘禁那尊身陷海中的远古神灵余孽,再以一座天劫雷池将其炼化。

    此外佛门将近四百法印,半数一一落地生根,使得大地之上密密麻麻的妖族大军纷纷凭空消失,落入一座座小天地当中。

    剩余半数将近两百印,悉数落在两洲之间的广袤海域,漩涡不断,可见海床,使得蛮荒天下的大妖疲于奔命,要么疯狂避难,要么试图填平那些打碎海上道路的漩涡。

    南岳山头上,鸡汤老和尚抖了抖袖子,然后老和尚蓦然肩头一歪,身形踉跄,似乎袖子有点沉。

    桐叶洲南端,玉圭宗祖山,一位年轻道士会心一笑,感慨道:“原来齐先生对我龙虎山五雷正法,造诣极深。单凭拘押琉璃阁主一座阵法,就能够倒推演化至此雷局,齐先生可谓学究天人。”

    纯青又开始喝酒,山主师父说得对,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纯青年纪小,但是归功于青神山的山巅香火情,以及自身的天赋异禀,所学驳杂,更有那术法精纯之美誉,只是如今亲眼见到了那位青衫文士的手段,纯青就有难为情,不管这位首次走出竹海洞天的少女如何谦虚,如何早早知晓天高地厚,可是眼中所见的壮阔画卷,还是让纯青心神摇曳,自惭形秽,总觉得自己好像这辈子都难以走到那座老龙城了。

    崔东山大笑道:“纯青姑娘,别气馁啊,毕竟是我的先生的师兄嘛,术法高些,很正常!”

    纯青喃喃道:“那也太高了啊,学都学不来。”

    崔东山拎着没几口酒好喝的酒壶,一路脚步横移,等到肩靠凉亭廊柱,才开始沉默。

    齐静春早他妈就是十四境了。

    合道,合什么道,天时地利人和?齐静春直接一人合道三教根祇!

    当年一战,那是打不还手,只以本命字硬抗天劫、打消因果罢了。

    老王八蛋为何要要自己去骊珠洞天,就是为防万一,真正惹恼了齐静春,激起某些久违的少年心性,掀了棋盘,在棋盘外直接动手。死人不至于,但是吃苦难免,事实证明,的的确确,大大小小的无数苦头,都落在了他崔东山一个人身上和……头上,先是在骊珠洞天的袁氏老宅,跌境,好不容易离开了骊珠洞天,还要挨老秀才的板子,再站在井底纳凉,好不容易爬上井口,又给小宝瓶往脑袋上盖印,到了大隋书院,被茅小冬动辄打骂就算了,还要被一个叫蔡神京的孙子欺负,一桩桩一件件,辛酸泪都能当墨汁写好长几篇悲赋了。

    不过当时老王八蛋对齐静春的真实境界,也未能确定,仙人境?飞升境?

    直到崔东山和崔瀺一起重新翻检光阴长河图卷,无意间发现了一幕,当时齐静春和草鞋少年一起站在老槐树下。

    再联系之后齐静春安排的一切“身后事”,例如远游莲花小洞天,与道祖坐而论道,最后为老剑条取来遮掩天机的一枝荷花。

    若是一位飞升境身死道消,只剩下残余魂魄,还怎么能够飞升去往青冥天下?

    齐静春又是如何能够随便一指作剑,劈开的斩龙台?

    齐静春又不是剑修,手中更没有趁手兵器,就一指断去斩龙台,让那同为坐镇天地的兵家圣人阮邛试试看?

    崔东山坐下身,脑袋斜靠亭柱,怀抱一只酒壶,一身雪白颜色,静止不动,就如山上堆出了个雪人。

    中土文庙亚圣一脉圣贤,兴许忧心忡忡,需要忧虑文脉千秋的最终走势,会不会混淆不清,到底有伤正本清源一语,故而最终选择会袖手旁观,这其实并不奇怪。

    那么至圣先师?以及很早就对齐静春极为欣赏的礼圣?为何同样不出手拦阻?

    为何当时就有人希望齐静春能够去往西方佛国?

    道理再简单不过了,齐静春只要自己想活,根本无需文庙来救。

    不是“逃禅”就能活,也不是避难躲入老秀才的那枚簪子,而是齐静春只要愿意真正出手,就能活,还能赢。

    但是如此一来,齐静春倾力对敌,除了难免会殃及一洲山河气运,骊珠洞天积累三千年的天道反扑、因果劫数,更要落地。

    这就是绣虎与齐静春的大道根本分歧所在,按照崔瀺通过整整百年光阴不断完善的事功学说,为人为己,为天下为世道,齐静春好像都绝对不该如此选择。

    但是齐静春不愿如此算账,外人又能如何?

    崔东山当时不信邪,反而落个里外不是人,在那袁氏祖宅,一定要与齐静春比拼谋划,结果跌境不休,惨淡收官,一塌糊涂。

    骊珠洞天所有的年轻人和孩子,在齐静春逝世之后,宝瓶洲的武运如何?文运又如何?

    都不用去谈文运,只说武运,藩王宋长镜跻身十境,李二跻身十境,差点就要跻身十一境的竹楼老人,老龙城的郑大风,此后还有陈平安,裴钱,朱敛……

    这就是齐静春的算账。

    有我一人,比肩神明,不如世间凡人,心灯依次亮起千万盏。

    世道好,独善其身,书斋治学,世道没那么好,兼济天下,舍生忘死,当仁不让。

    崔东山突然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哀伤不已,以心声喃喃道:“齐静春到最后,还是将十四境修为,留给了老王八蛋,还是当那崔瀺是师兄。崔瀺这个挨千刀的,都这样了,还要设置那么个书简湖问心局,还要写那本山水游记,老王八蛋竟然也从来不与我说这些,故意让我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崔瀺确实隐瞒了很多事情。

    比如开凿齐渡一事,以及那几张字帖,崔东山只当是齐静春的一记后手,比如让那王朱走渎成功,世间重新出现第一条真龙,再加上大渎,使得宝瓶洲水运暴涨,再加上一洲五岳,其实就是隐藏的一座山水阵法,崔瀺其实暗中炼化了一方水字印和一方山字印,整条大渎就是水字印,而一点一点积土成山建成的大骊南岳,则是一方山字印,或者严格意义上说来,是一方翻天印,最终钤印何方?正是那座老龙城旧址!会将包括整座老龙城旧址在内的广袤地界,也就是整个宝瓶洲的最南端山河,一印砸碎,绝不让蛮荒天下登岸之后以气运浸染宝瓶洲一寸土地!

    这等丧心病狂的行径,谁敢做?谁能做?浩然天下,唯有绣虎敢做。做成了,还他娘的能让山上山下,只觉得大快人心,怕不怕?崔东山自个儿都怕。

    这些崔东山都清楚,因为这些深远谋划,是神魂剥离的崔瀺与崔东山,自己与自己对弈,早早计算好的既定策略。

    所以这些年的奔波劳碌,心甘情愿很卖命。

    唯独齐渡神祠内,藏着一个既像无境之人、又是十四境的“齐静春”,崔瀺半个字都没有与崔东山提及。

    齐静春这个当师弟再当师伯的,连师兄和师侄都骗,这也罢了,结果崔瀺这个王八蛋连自己都骗。

    崔东山原本以为皇帝宋和昭告天下,大举兴建寺庙道观,依旧只是崔瀺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不曾想一切作为,归根结底,都是为今天,都是为了让今天“齐静春”的十四境,更加稳固。

    那朵以宝瓶洲一洲之地作为花盆的金色莲花,加上让他崔东山厚着脸皮去邀请鸡汤老和尚,在更早之前,作为大骊铁骑南下的关键棋子,为何是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由他南下朱荧王朝?为何有那场书简湖问心局?崔瀺这个臭不要脸的,连那位不在儒家文脉之内的老先生,儒释道三教,加上神诰宗,贺小凉,范家老舟子,白霜王朝山上修道的曹溶,其实早就都给崔瀺一并算计了。

    不过崔东山可以确定一事,齐静春注定不会与崔瀺多说一句话。

    昔年文圣一脉,师兄师弟两个,从来都是一样的臭脾气。别看左右脾气犟,不好说话,事实上文圣一脉嫡传当中,左右才是那个最好说话的人,其实比师弟齐静春好多了,好太多。

    齐静春他只是以自己落一子在棋盘上,崔瀺接手棋盘后,与整个蛮荒天下对弈之局,此后如何在一洲山河落下更多棋子,全凭绣虎本事。甚至连齐静春的身死道消,茅小冬却只是大隋山崖书院的副山长,最终才让崔瀺接任山长,再带着书院重返七十二之列,都是齐静春早早算好的。

    崔东山怔怔坐在栏杆上,早已丢掉了空酒壶,脸上酒水却一直有。

    知道了,是那枚春字印。

    齐静春当年将此印送给了弟子赵繇,又被崔东山中途拦截,将其轻松“碾碎”,使得一方春字印的春风道意,四散天地间。

    而那一年整个浩然天下,因为一个人的逝世,天时极怪。

    自己应该是被齐静春和崔瀺这个老王八蛋一起算计了。

    崔瀺,齐静春,两个早已反目不再言语半句的师兄弟,这么多年来,就像是相互落子,却是身处同一阵营,共下一局棋,这当然更讲究两位棋手的棋力。最终两人与两座天下大势面对面为敌。

    崔东山自言自语道:“曾有一年,春去极晚,夏来极迟。”

    他突然转头问道:“纯青,知不知道一个春字,有几笔画?”

    纯青一头雾水,“难道不是九笔?”

    崔东山又问道:“浩然天下有几洲?”

    纯青无奈道:“明知故问,有九洲啊。”

    崔东山点点头,喃喃道:“谁说不是呢。”

    南岳山巅,被崔瀺敬称为姜老祖和尉先生的两位兵家祖师,在看过老龙城旧址的异象后,立即对视一眼。

    而崔瀺在先前讨要了一大摞纸张,这会儿正在低头一张张翻阅过去,都是去年中土兵家祖庭,兵家子弟在先前一场大考中的答题课卷,姜老祖给出的考题,很简单,如果你们是那大骊国师崔瀺,宝瓶洲如何应对来自桐叶洲的妖族攻势。崔瀺好似担任一场科举主考官的座师,每当看到措辞得当的语句,就心意微动,在旁批注一两行文字,崔瀺翻阅、批注都极快,很快就抽出三份,再将其余一大摞考卷还给姜老祖,崔瀺微笑道:“这三人,以后只要愿意来大骊效力,我会让人护道几分。但是希望他们来了这边,别坏规矩,入乡随俗,一步一步来,最终走到什么位置,靠自己本事,至于万一谁年轻气盛,要与我大骊谈靠山什么的,意义不大,只会把山靠倒。丑话先与姜老祖和尉先生说在前头,倒吃甘蔗嘛。”

    尉姓老者笑道:“这就完啦?”

    崔瀺笑着反问道:“尉先生难道又编撰了一部兵书?”

    言下之意,如果只是先前那本,他崔瀺已经读透,宝瓶洲战场上就不用再翻书页了。

    姜老祖叹息道:“只论纸面上的底蕴,桐叶洲其实不差的。”

    一旁尉姓老者笑道:“少了个绣虎嘛。”

    不曾想崔瀺摇摇头,“人力终有穷尽时,桐叶洲有两个崔瀺都不济事。”

    修道之人的境界,在太平盛世,会很有意思,却未必多有意义。等到了乱世当中,会很有意义,却又未必多有意思。

    姜老祖问道:“我很清楚,这个‘齐静春’身上那些文运,只是你绣虎的障眼法。他当年是怎么做到的?”

    崔瀺沉默许久,双手负后凭栏而立,望向南方,突然笑了起来,答道:“也想问春风,春风无言语。”

    尉姓老人神色凝重起来,“再这么下去,那个一直藏头藏尾的贾生,终于要第一次光明正大出手了。”

    崔瀺身形消散,远游阴神,即将重返陪都上空,只为两位兵家老祖师留下一句笑言,“白帝城那杆奉饶天下先的旗幡子,早就该撤掉了。”

    崔瀺阴神重返陪都上空,与真身合一。

    今日不传道讲学,云海上空无一人,崔瀺抬起一手,悬起曾经破碎又被崔瀺重凝的一方印章,原本篆文“天下迎春”。

    只是被崔东山打碎后,印章上就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春”字。

    林守一从陪都城外的大渎祠庙御风而来,他可能是如今大骊王朝的唯一例外,外人根本不敢在此时靠近云海。林守一能够临时担任齐渎庙祝,就已经很能说明一切。

    林守一作揖行礼,然后正襟危坐在国师崔瀺、师伯绣虎不远处的云海上,轻声问道:“师伯,先生?”

    崔瀺说了一句佛家语,“明虽灭尽,灯炉犹存。”

    齐静春身虽死,绝无任何悬念,只是大道却未消,运转一个儒家圣人的本命字“静”,再以佛家禅定之法门,以无境之人的姿态,只保存一点灵光,在“春”字印当中,存活至今,最终被放入“齐”渎祠庙内。

    林守一热泪盈眶,“先生有三个本命字?”

    崔瀺点头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崔瀺将那方印章轻轻一推,破天荒有些感伤,轻声道:“去吧。”

    浩然九洲,山间,水中,书上,人心里,人间处处有春风。

    九道浩然春风,从那宝瓶洲一处学塾内率先出现,其余浩然八洲一一拂起,无声无息汇聚在九处,最终八洲八道春风,齐齐来到宝瓶洲,萦绕青衫文士双袖旁。

    最终凝聚成一个本命字,春。

    浩然两得意。

    白也诗无敌。

    春风齐静春。

    万丈法相消逝不见,出现了一个双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望向桐叶洲某处。

    法相凝为一个静字。

    绯妃以一记不弱于先前水淹老龙城的搬水神通,砸向那个身形渺小的读书人。

    文士双指并拢,以“齐”字一斩而下,破碎一座王座大妖的本命神通,再随手一挥袖,将一分为二的大海之水驱散更远。

    三个本命字,一个十四境。

    这个从不以术法神通、境界修为、打架厮杀名动天下的文圣一脉嫡传,根本无视那绯妃,读书人两袖春风,朗声笑问道:“贾生何在?!”